作者：李朝俊

桐柏山的秋天，濕氣大露水重。

挖紅薯在半晌午開始。這時紅薯藤秧上沒了露水，胳膊揮動，鐮刀翻飛，莖斷藤落，撂倒一片。壟上紅薯，土里露臉，又大又紅。溝里螞蚱，蹬腿翹翅，或蹦噠亂跳，或輕飛遠走。

父親將藤秧，歸攏一處，用粗莖穿過，十幾棵紅薯秧，漁網一般被拖到路邊。隨手拋到樹杈上，牛們豬們羊們夠不著，這一樹樹枝杈紅薯藤蔓，成了秋天樹上的風景，成了冬日牛羊的口糧，成了勁風飛鳥唱響跳躍的舞臺。

割去藤蔓的紅薯地，壟溝交錯，相擁成片，延伸河岸，擠到山邊。眼前的土是黃的，急不可耐的紅薯，有的擠破地皮，露出紅光滿面的笑臉。有的羞澀含情，隱隱約約在土中靜坐……

寬口錚亮的镢頭，木柄在父親手里緊握，只見白光一閃，鐵器飛進土里。這鐵镢頭深淺有度，離紅薯兩指距離，用力一提，紅薯翻出，泥土散開，滿地秋獲。我喜不自禁，手搶鮮紅薯，抹去一層軟泥，放鼻尖聞聞，一股甜味直往鼻孔里鉆。此刻，心里有說不盡的喜悅；瞬間，身上生出無窮的力氣。

汗水中，父親挖了一壟又一壟，我和二姐撿了一筐又一筐，身后堆出一堆又一堆。快挖猛掘的父親，突然慢了下來。一上一下揮動镢頭，來來回回好多次，才將一個豬娃大小的紅薯，好不容易使勁“牽”出土窩。托手一抱，父親說“怕有二十多斤！”我和二姐驚喜異常，手舞足蹈，嘴里大喊：“這紅薯可真大！”聞聲的鄰居，放下工具，翻過埂界，跑過來看稀罕，嘴里連連道：“真不小！真不小！”

黃黑的泥土，深紅的紅薯，金色的秋陽，回頭望一眼，心中充滿豐收喜悅，笑聲隨口都會冒出來……

這笑聲，源頭是父親。坐在地頭休息時，父親一邊吸旱煙緩解疲勞，一邊說著鼓勁有趣的笑話。傳奇故事，讓人向往，令人回味，給人力量。休息差不多了，父親會順手拿個紅薯，用鋒利的镢頭刃口，輕輕剮去外皮，給我們吃這白嫩水靈的土里食。滿嘴生津的紅薯，又解渴又充饑，吃了還想吃，可是父親不讓了，說生紅薯不比熟紅薯，吃多了傷胃，小孩子家不敢多吃。

高產的紅薯，多的一窩七八個，少的一窩也是五子登科。問這紅薯從哪來的？愛講老古言，喜說傳奇的父親，被這“童言無忌”地發問，一時不知如何回答我，只好說老幾輩就有紅薯，大概是老天爺給咱賞的飯。

近讀李青松先生《閩地紀事》一文方知，這根由南洋僑胞編入船上纜繩拋入海中，漂洋過海弄到中國的紅薯秧，先在福建生根結薯，后由南方向北方大面積插種，成了中華大地上的重要食物。“其葉深綠，如貓耳大小；其莖如藤，善攀爬走竄；其根碩大，埋于土中，生熟可茹，食之甘飴。此物功同五谷，此物何物呢？詢問夷人，咸稱之薯。”

紅薯于我，恩重如山。用母親的話說，面黃肌瘦“怯”了一夏天的我，一到紅薯下來便會活彩起來，螳螂似的小臉慢慢變胖，黃黃的臉上有了紅潤。紅薯粗生賤養，不擇田地肥瘦。我也如紅薯一樣，母親說有苗不愁長，有紅薯吃我就有飯碗端。

紅薯和我親，我喜食紅薯。老家的車子紅薯，甘甜如飴，味同板栗，營養豐富。桐柏山的紅薯，分芽子紅薯和車子紅薯。這兩種紅薯的生長，是先人的智慧：一根紅薯莖藤，兩次剪出插種，梯次遞進派生出兩茬糧食，極大地提高了紅薯產量。

春天用牛糞堆積苗圃，育出的紅薯芽苗，叫芽子紅薯或春紅薯，在清明前后插進土地里。待到這些芽苗生長出藤蔓，從藤蔓上剪出新苗再插進麥收后的土地中，這莖藤秧葉下長的果實，就被叫做車子紅薯，也有人隨口說是夏紅薯。

芽子紅薯和車子紅薯，最顯著的特點，前者插種的數量少，后者插種的數量多。這車子紅薯，種苗從芽子紅薯莖藤上，隨便剪出一筐筐一擔擔，剛收割的麥茬地、山坡開出的荒地，菜園地埂邊角上土中，隨時插種遇雨就長。

在拓荒薄土地上長，在熟土肥地上長，這種數量可觀的紅薯，或許是收獲時用車載人挑，人們享用紅薯的恩澤，久而久之“車子紅薯”，美名桂冠實至名歸，理所當然天下傳頌。

芽子紅薯挖過后，過半月二十天，開始挖車子紅薯。

挖車子紅薯，適逢霜降前后，人們沒有用镢頭挖的耐性，扛上鐵犁套上健牛，在割去紅薯藤蔓的地里，搶白天趕月夜，揮鞭打牛開犁快“挖”。累極了的農人們，把挖車子紅薯叫“出”紅薯。這個漢語“出”字，用得妙不可言，一言九鼎！如堰口出水，滾滾而來。秋日大地上，車子紅薯快速出泥土，快速入紅薯窖，快速絞切成紅薯片……

紅薯片灑滿平房草房頂上，紅薯片灑滿半坡草皮上，紅薯片灑滿冬小麥地垅上,紅薯片灑滿任何可晾曬的地方。這濕漉漉的紅薯片，大中午經太陽暴曬，一早一晚由秋風勁吹，水分一天天蒸發，潮濕的薯片，頭腳上翹，一天一樣，變燥焦薯干。人們將薯干撿進竹筐，運進糧倉，想啥時吃，隨心取用。

速犁快出的車子紅薯，絕大部分收歸農家后，會有些留在土里咋辦？好說。留給拾秋者，留給野豬飛鳥們，留給來年春天花叢長綠葉。

……

烤紅薯的香味，飄過街頭巷尾，飄到我的窗前，飄進我思鄉的筆尖。何時再吃上桐柏山里的紅薯？異鄉千里不說，聽說車子紅薯不種了，芽子紅薯種的也不多。大多數土地，都種上花生、艾草、牛抵頭(夏枯草）等，這類來錢快的經濟作物和中草藥材了。

（2021年10月23日西城區棗林前街70號）

（照片引用光明日報張蕾主編的《我們的鄉愁》散文集）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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